這一日,對於五歲的果兒來說,像是一個五彩斑斕的夢。
果兒知道自己的親娘在生她不久後就死了。所以娘親到底什麼樣,她一點兒都沒印象。只能在孤單想哭的時候,憑想像去勾勒她的模樣。一早她被宋乳母打扮好,聽到她說要帶自己到前面那間平日不能隨便進去的大屋,去拜見二叔娶的新娘子時,心裡懷著的,是一種怯怯的期待。她自然希望這個新嬸嬸能喜歡自己。
然後,她看到了新嬸嬸。她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生得這麼好看的人。才一眼,這個新嬸嬸就彷彿和她從前極力想像卻始終模糊的母親樣子立刻重合了起來。所以當她站在角落裡,看到她跟著叔叔剛一進來,第一眼就看向自己,甚至還露出笑容的時候,她那顆小小的心臟立刻就被雀躍所佔滿。
嬸嬸也喜歡我呢……她高興地想。
這還不算,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那個陌生人一樣的爹爹竟然就這麼回家了,對她還這麼好。不但伸手摸她的頭,現在居然還抱著她回到了住的院子。
「爹爹!」
果兒被他放到了凳子上,見他起身,急忙叫住了他。等他望過來,卻又猶豫了。
「果兒想說什麼?」
孩子的天生狡黠和對大人情緒體察的敏銳,往往是成人想像不到的。果兒看出了這個男人對自己的耐心,膽子也大了,所以最後,吞吞吐吐地道:「爹爹,以後你不要再丟下我一人走了,好嗎?」
徐若麟望著自己這個小小的女兒,心裡的一根弦,彷彿被什麼輕輕扯了一下,忽然有些難過。
上一世時,她就曾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表達過對他的不滿,說他身為父親,卻將自己的女兒撇下,數年間不聞不問,簡直連別人家的娃娃也不如。那時候的他不過一笑,任由她埋怨,心裡其實卻並不以為然。國公府能讓他的女兒吃飽穿暖,不遭受風吹雨打,比無數他見過的貧家孩童好上無數倍。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父親還應對女兒做什麼。
那時候的他,心太大了,滿滿裝載了他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裡,金戈鐵馬踏碎了冰河,長呼雄嘯響徹於關山,除了這些,別的都是其次。甚至就連她,他現在回想起來,也終於不得不承認,其實根本就沒有自己為了得到她而對她一次次許諾時說得那樣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愛她,惜她若命,她也必定不會以那樣慘淡而恥辱的方式收場——為逞佔有慾時,恨不能掏心,**退卻後,她卻被擠到了角落。從這一點來說,他和那個自己曾痛恨鄙視的父親,如出一轍。
他怔怔望著對面自己的女兒,一動不動。
果兒原本雀躍的心情被他的嚴肅和靜默給壓了下去,知道自己一定是說錯了話,咬了下唇,再次怯怯地道:「爹,果兒是不是說錯了話?爹有事的話,只管去好了,不用顧我……」
徐若麟終於驚醒過來。苦笑了下,蹲到她腳前望著她,用自己最平緩最柔軟的聲音道:「果兒,我以前對你看顧得太少,都是我不好。今後我還有事,大約也不能把你一直帶在身邊。但我答應你,最多再過兩三年,我就能時常留下陪著你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若一人無趣,去找你二嬸嬸便是,她是個極善的人,會對你很好的……」
果兒眼睛一亮,立刻道:「爹,二嬸嬸她真的喜歡我。今早你還沒回時,她一進那大屋子裡,第一個就看向我,還對我笑!」
徐若麟一怔,遲疑了下,問道:「你先前見過她?」
果兒搖頭道:「沒有。昨夜鬧洞房,宋媽媽沒讓我去。說怕鬧到了二叔。」
徐若麟又朝果兒細細問了幾句當時情景,心中忽然像被撥弦般地,起了一絲微微的悸動。
按常理推斷,她和果兒素不相識,果兒又站在角落,絲毫不曾起眼,她怎麼就會立刻在那麼多人中發現了她,並且還朝她笑?
他忍不住再次仔細回憶今早自己跨入中堂時第一眼捕捉到她視線時的情景。與旁人聽到他突然回家時生出的那種驚詫不同,她……一雙眼睛睜得很大,這是驚駭的自然反應,做不了假,與之後她從徐邦達身後出來向自己見禮時的表現判若兩人。
自己對她而言,真的只是一個陌生人嗎?
徐若麟被這個突然激出的想法沸騰了渾身的血液,心跳得飛快,恨不得立刻就能找到她問個清楚。
只要她還記著他,哪怕她這一輩子恨他入骨,他也願意。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自私了。這樣的情況下,若真愛她,應是盼她只記喜樂,忘卻憂痛。但他卻做不到。想到過往與她曾糾纏過的一切就這樣灰飛煙滅如同從來不曾發生,他怎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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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午後,東宮派的執事太監便送來了太子側妃徐青鸞給弟弟大婚的賞賜。
徐青鸞是廖氏所出的長女,數年前便入了東宮。對徐邦達這個弟弟向來疼愛。此次他大婚,自然少不了賀禮。因早通過消息,所以徐家人已有準備,有條不紊迎禮謝恩,送走太監過後,徐耀祖看向徐若麟,道:「你隨我到書房。」
徐若麟的目光掠過一直低眉斂目的初念,轉身隨徐耀祖而去。
廖氏目送那一對父子前後離開的背影,目光略微帶了些不快。等回了房,心中意氣難平,換衣裳時,慣常伺候她的珍珠不小心將衣裳絲勾到了她耳上戴的耳墜,拉了下耳垂,反手一個巴掌便拍了過去,斥道:「今兒這是怎麼了,一個一個的都要跟我過不去!」
珍珠含淚,一邊的沈婆子叫她和屋裡剩下的丫頭都出去,自己親自服侍,低聲勸道:「我曉得太太心裡不痛快。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那妖精也早死了,連骨頭怕都化掉沒剩幾根了,不就這麼一個種么,何至於往心裡去,把自己氣著了?」
廖氏咬牙道:「你不曉得我恨什麼。這老東西,一年到頭也不肯在這府里露幾面,那老太太又是尊活佛,難聽的話一句不說。偌大的一個國公府,里里外外都是我撐著。我想見他,比登個天還難。這回邦達成親,他可算回了,昨夜卻就跟我說今日要回山了,多一日也不肯留,便如這府里有要吞他的母大蟲一般!今兒可好,你也瞧見了,他那個兒子一回,竟就不提要走了,又這般私下裡嘀咕,你說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沈婆子哼道:「太太,你管老爺和他嘀咕什麼,讓他們說去好了,對咱們卻是不會有半分不利。這幾個月,金陵里為何突然多出這麼多娶親的人家?還不是大傢伙都瞧出來了,上頭那位怕是熬不住了。只要他一去,太子那就是皇上。太子成皇上,咱們家大姑娘別的不敢說,一個貴妃那是穩穩噹噹。就憑著大姑娘是二爺三爺的親姐姐,那個種他再能耐,又能掀出什麼波浪?到時候還不是回去他那窩,叫啃冰啃個管飽!」
廖氏被沈婆子這番話說得心中熨帖了不少,又嘮了幾句,忽想起一事,壓低聲問道:「一早忙到此刻,也沒得空問。邦達昨夜和他媳婦如何?」
沈婆子道:「一早我便問了屋裡伺候的翠釵,說早上榻上乾乾淨淨的,絲毫兒也未沾上什麼,想來……」後頭沒再說下去。
廖氏面上現出愁雲,嘆道:「唉,邦達這孩子,打小為了他,我不知道操碎多少心。從前聽太醫悄悄跟我這麼提,我擔心不已,卻想著不定是他庸醫妄斷,如今這樣,難道真是……」
沈婆子忙拿好話開解道:「太太放心。您沒瞧一早,二爺那精神氣便與往日透出不同?簡直就跟換了個人樣似的!慢慢調理,想來定會好的。」
這話廖氏自然愛聽,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的。好在這個新媳婦瞧著人也本分。只要她能安安分分伺候著邦達,我自不會虧待了她。」
「太太向來菩薩心腸。她能嫁到咱們這兒來,那是上輩子修的福!」沈婆子順嘴道。
這裡這廖氏跟沈婆子嘆心中的苦,那邊書房裡,徐家父子也正在說話。
「若麟,這些年你雖不大回來,只我也聽說過你的事。平王從前上報戰表,說你曾率不足萬人的騎兵,一個月內輾轉北宂的十五個部落,一路猛進奮勇拼殺,追敵至和林部的立馬河,斬敵士卒兩萬三千餘人,叫和林王與高侯王死於戰陣,王子相國等俘虜不計其數。皇上龍顏大悅,對著滿朝文武贊虎父無犬子。」
徐若麟筆直立於桌案前,道:「都是經年舊事。那場戰事最後雖取勝,勝利卻也酷烈,我帶去的精兵返回不到一半。皇上謬讚了。」
徐耀祖不以為然,撫須道:「戰事損兵折將,乃是常事,能以一抵四以少勝多,便是為父當年怕也難為,你也無需過謙。總之見你出息,為父雖在人在山中,卻也十分欣慰。」說話,見對面的兒子並無應答,躊躇了下,終於還是道:「若麟,為父將你叫來敘話,是有事要說。你隨平王遠在燕京,恐怕於金陵的消息不大清楚。皇上年邁,瞧著是要撐不住了。太子登基後,忌憚平王手握重兵,為父估計他會對平王不利,你若再追隨平王,恐怕會遭池魚之殃。既回來了,莫若就此留下,為父可傳話給你妹子,叫她代你與太子牽下線。太子亦知曉你,又向來求賢,應能成事。」
徐若麟終於看向自己的父親,緩緩道:「我的事,自我十四歲起出了這國公府,便向來自己做主。太子那裡,家大廟大,怕是無我這等小鬼容身之處。若麟多謝父親費心,亦不敢勞煩太子側妃。」
徐耀祖見他這樣直截了當拒絕,壓住心頭怒氣,道:「為父這是為你考慮。你年紀老大不小了,前頭女人去了後,身邊也沒個人照料,這般在燕京飄著,連根也無。若平安還好,我也不管你,倘隨平王遭了難,你叫我百年後,如何向你生母交代?」
徐若麟道:「父親大人修仙訪道,便是百年,也是駕鶴仙游,無需跟她交代什麼。若無別事,若麟先就告退了。」說罷拱手轉身而去。
徐耀祖氣得拍桌,手指著他要罵,嘴巴張開,卻又罵不出來,僵在了那裡,臉色極是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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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錦院里,新婚夫婦卻不似旁人那樣各有煩惱,這日過得頗是逍遙。徐邦達午覺起了後,來了作畫的興緻,對象便是初念。初念自然不會拂他興緻,照他指點裝扮一番後,到了書房,替他備好硃砂赭黃,任由他對著自己在紙上走筆描墨。等好了過去欣賞,見畫中女子手持花枝倚窗斜靠,面上含羞帶笑,神態嬌俏,竟與自己極是肖似,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丹青妙筆,忍不住贊了幾聲。
徐邦達久未作畫,堅持下來,執筆的手已酸了,額頭也略微出汗。見妻子贊了自己,又拿帕子替自己拭汗,又是得意又是傷感,嘆了一聲,道:「我年歲越大,身子反越不如從前。久未摸筆,手也生疏了不少,這畫中人的姿態,不及你嬌憨之十分之一。可恨老天弄人,若是能給我一個好身子,必定會把你畫得更好。」
初念安慰道:「這樣已經畫得很好了。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等你身子慢慢好起來,讓你畫個夠,直到看到我就厭煩。」
徐邦達笑道:「你便如我解語花。我恨不得時時刻刻見到你,怎會厭煩?」握住她手,順勢將她拉到了自己近旁,兩人一道擠在張闊椅上,低聲商量著往上題什麼詞才配這畫。書房角落處的狻猊輕噴瑞香,時光不覺暗淌,一片溫謐氣氛。